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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 ·太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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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鹅毛大雪簌簌落下,如云般铺陈整片大地,殿旁几树雪梅开得绚烂,花骨朵儿顺着扬起的清风,飒飒飘落肩头,点缀到雍容繁复的衣饰上。

    他低着半个头看近在咫尺的她,梨花带雨不减她半分容色,秋水如波的美瞳里俱是不舍。他的三魂七魄都丢到了九霄云外,耳畔仅听到如远山般空远的低诉,一声一声回荡在心间。

    他失措如犯错的孩童,不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,两手垂落得自然,却又不忍地抬了起来,抚上她抖动的后背,轻轻拍打。他应该推开她,告诉她君臣之别,可是贴在后背的手,如胶般黏住,仿佛要透过单薄的后背,黏到心尖上。

    她哭得那么痛彻心扉,哭得那么令人心碎:“坏豆腐,不要离开我,我没有人陪了,呜……”

    许多甜言蜜语的安慰之词,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简单而拙劣的话:“臣会一直陪着圣上。”君泠崖心里酸酸涩涩,说不出是什么感受,他明白,她只是将自己当成父亲、当成兄长,没有半点男女之情,但他心里不免有些失落,渴望能获得更多偏离亲情之外的情感。但这份情爱就像一碗苦水,明知苦涩难咽,也要含泪吞下,并甘之如饴。

    他的话堪比灵丹妙药,彻底医好她心口的创伤。她甩去泪水抬起头来,吸吸鼻子,揪着他湿漉漉的衣口,不住地追问道:“你说真的,你不会骗我,你会陪我,不离开我?”

    “臣句句属实,绝无半点欺瞒。”

    她不相信,伸出小尾指就要进行她钟爱的游戏:“拉钩钩,不许丢下我。”

    君泠崖无声地伸出手,钩住那小巧的尾指,语调低沉而平缓:“臣……”陡然一顿,漏出一丝丝的颤抖,“答应圣上。”

    她开心地收回指头,一如从前那般,漾起笑容,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,揉揉红通通的眼睛道:“那你要去哪里,你不批阅奏状了么?”

    君泠崖从怀中掏出锦帕,递给她:“臣有要事要办。”

    她不满意这个答案,气呼呼地就要惩罚君泠崖,把自己的小瓜子脸扬起来,拉着他的手往脸蛋上按:“帮我擦擦,我看不到。”

    君泠崖呼吸一滞,指尖露出丝丝颤意,内心强力挣扎一番,将锦帕一重又一重地裹住自己的手,慢慢地帮她擦拭泪痕。她的哭没有章法,泪水想往哪儿流,就往哪里去,他炽热的大掌几乎将她大半个脸都逡巡了一遍,最后才在水润的唇边停下脚步。

    他快速收回了手,将锦帕递给她:“臣已帮您擦净,臣还有要事在身,请圣上允臣告退。”

    她满意地戳了戳干爽的脸蛋,没心没肺地笑了,再给了君泠崖一个大大的拥抱,朝他挥挥手,带着指尖的承诺离去。

    但她独独漏算了一点,世间之大,称之为“臣”的人多不胜数,又岂能指定是他?而他乱臣贼子君泠崖,不过是她人生中一个过客,焉能奢望与她一生相伴。

    这一诺,终究是要毁了。

    君泠崖一口气叹得更深,转身往太妃的清烟殿去。

    方才手下来报,昨日梅月得来的香灰中,白色粉末是胭脂中的香粉,并无毒素。这香粉前段时日圣上赏赐给太妃的红脂,红脂磨得很细,颗粒圆润,不会伤皮肤,一粉难求,便是拿到世面上卖,也能引得不少富贵的妇人挣破头抢购,却不知为何这价值不菲的红脂,会沦落到成为香灰的悲惨境地。

    君泠崖此刻便是要到清烟殿一查究竟。

    太妃的离去,让清烟殿成为一座空殿,殿内的摆设还如她走之前的模样,只是少了人气,再精致的摆设终究也同朽木一般,毫无欣赏价值。

    君泠崖到了梅月发现红脂的香炉边上,掀开炉盖一看,里头的香灰都被处理干净了,要想找一点点残留物,还得对着红日,用锦帕慢慢地抹。

    勉强找出一点儿香灰,嗅了嗅,这味儿还真非一般的刺鼻,看来是红脂与檀香香料相互作用,产生了难闻的气味。

    不过下人也说了,红脂与檀香香灰均无毒素,两者混合除却味道浓重得刺鼻了些,对人体并无伤害。

    那这昂贵的红脂为何会在香灰里?君泠崖还在苦思冥想时,敏锐的双耳便捕捉到了两人的对话声。

    “唉,太妃走了,明日咱们就得调到别的寝宫,伺候公主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么?听说有几位小公主刁蛮无礼得很,若是调到那儿去,只怕回都回不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吓我,哪儿有那么可怕。不过说真的,太妃一走,我也怪想念她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她脾性又好,待我们下人也不错,可惜就是最近出了点问题,整个人都变了。”

    “太妃出了何事?”君泠崖刚跨出清烟殿,便见两位宫女走来。

    宫女们毫无防备,吓得八卦的劲都散到了九霄之外,忙不迭地跪地磕头:“参……参见王爷!”

    “免了,”君泠崖拂袖,没心思听她们的长舌头,再问一句,“太妃发生何事,快说!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两位宫女你看我,我看你,实在不敢隐瞒君泠崖这尊大佛,其中一位胆子稍大一些的,拽了拽手里的手绢,咬牙道:“启禀王爷,太妃娘娘前段时日不知怎么回事,总是喃喃自语称有人要拿白色的粉末害她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”一位开了头,另一位宫女就跟腔道,“太妃娘娘的症状至今都没好。起初状况还算好,只说过一两句便恢复了正常,后来不知为何变本加厉,她一见着白色粉末便发狂,要奴将其销毁。奴遵照太妃娘娘之令,将殿内所有的香粉都拿去焚毁,结果竟然看到那香粉冒了烟,后来一查,发现那香粉竟然有毒。”

    “太妃何时开始变成这副模样,香粉里有毒又是何时的事情?”君泠崖眉峰一蹙,“为何不告知圣上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其中一宫女仔细回想了一下,“约莫是皇兴寺一行归来后不久,太妃娘娘便出了事。至于香粉有毒,也是太妃娘娘出事不久后。”

    “太妃娘娘称,这事不能告知圣上,不然想谋害她的人,知道后定然会杀她灭口。嬷嬷也劝过太妃娘娘,让她找圣上做主,太妃娘娘就是不愿意,大伙儿没法子,也不敢违抗太妃娘娘的命令去禀报圣上,只能耽搁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废物!”君泠崖点燃怒意,“若是太妃娘娘有何损失,你们如何担待得起!”

    “王爷请恕罪,王爷请恕罪!”两位宫女磕头如捣蒜,声音一颤一颤,“奴们在那之后,都会检查太妃娘娘的衣食,连香料都要试过毒,方会给太妃娘娘使用。”

    “王爷,其实查出有毒,也仅有一次,在那之后太妃娘娘一直安好无恙,也甚少发症了。”

    “圣上称,她上次到来看望晕阙的太妃娘娘时,闻到香炉里有刺鼻味道,这是怎么回事?”君泠崖双眸一深,暗淡得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情绪。

    “启禀王爷,太妃娘娘前段时日得了圣上赏赐的红脂,奴们正打算去销毁,但太妃娘娘却将其留了下来,称这是难得一见的香粉,不用可惜。谁知,太妃娘娘晕阙前一夜,她使用了红脂,结果当晚梦魇,第二日起来便神智不清,认为红脂里有毒,当时香炉烧得正旺,她便掀开盖倒了进去。后来太妃娘娘没多久便晕阙了。奴该死,当时忙于照顾太妃娘娘,没来得及处理香炉,但奴可保证,红脂是无毒的,奴已经验过了,请王爷宽宏大量,饶过奴们。”

    “请王爷宽宏大量,恕奴无罪!”

    君泠崖在宫中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,除了圣上,还没人见过他的温柔腔调,因而这两个宫女纵使无罪,也被吓得不轻,想着一会儿发怒时,是要哭得肝肠寸断,求他开恩,还是直接撞到柱上,给自己备个全尸。

    君泠崖沉默了,脑中千万根聪慧的筋高速运转起来。

    目前李灵月之事的主谋,指向太皇太后,莫非太皇太后也想害太妃太皇太后所为?那她目的何在?为何仅害了一次便不再动手,当真是因为清烟殿防备得当么?

    千奇百怪的问题似雨后春笋,一个挨着一个竞相冒出头来。

    心里的结缠得更紧了,可叹没有解铃的手,解开这个死结。

    他当天便追上太妃的队伍,欲与太妃相见,亲自询问事情经过,可叹太妃以身体不适为由,婉拒相见,他不得已回去,另派人保护太妃。

    翌日一早,东城门上,和亲的队伍如一条赤色巨龙,在喜庆的唱乐声中,在长街的大海里翻江倒海,从长街这头,绵延到那头,只见龙身,不见头尾。

    老天爷这会儿总算识了相,推开连落几日的漫天大雪,将万丈金光的红日捧了出来,当做两国联姻的红礼。

    金芒笼罩在来迎送的李千落身上,如为她披上一件金色羽衣,金光璀璨,耀眼夺目,她仿佛只要吸足了红日精华,便会羽化登仙而去。

    只是她目下的心境实在不应“喜庆”的景。

    她见过民间的婚礼,热热闹闹的,好多好多人,可喜庆了。新娘子和新郎一起走进喜堂的样子,好幸福。

    父皇说,成亲就是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在一起,永永远远不分开。她好羡慕成亲的人,可以一辈子不分开。

    相比之下,她身边的人,一个一个都走得干干净净,只有阿挠回来看她。

    她也好想有个她欢喜的人,陪着她,不会离开她……

    “参见王爷!”

    守卫双足猛地并立,一杆尖枪握得笔直,在响亮的喊声中,将君泠崖请上了城门。

    一如平日的清俊脸庞,深沉的眉目,除了眼下的一圈黑晕煞了眼神的凌气外,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。

    迎着清风走来的步子沉稳而有力,黑红相间的衣袂翩翩,仿佛会扬高到云层深处,与天相接。

    她宁静已久的心池荡了一荡,拨开圈圈漪澜,她仿佛看到大红喜服的新郎走来,牵起自己的手,对自己说:“我们一生不离。”

    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情正在萌发,她突然想,做坏豆腐的新娘子,让他陪着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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